昨夜之事逼入脑中,太阳穴一片胀痛—— 一楼忽然传来斗殴之声,令人不安。三人在桌上留下银两,匆匆下楼欲走。 黄色-=文学 永久地址 huangsewenxue.com 最新地址--免地址发布:huangsewenxue.net 自动回复-地址邮箱:bijiyinxiang@gmail.com 就在此时,一声爆破,刹那间天上地下,满是烟雾,伸手不见五指! “闭住口鼻。”乱中他被一女子牵着,奔逃出去。 第一息以为是碧莲,但手中触觉,却分明不是。 勉力走了片刻,心中挂念宝山碧莲,他想要挣脱那女子的手,回转去瓦肆。 但脑中一片昏沉,想是吸入了毒烟。 他抗拒不过,昏了过去。 ——半昏半沉时只记得繁星满天。 一双明眸,映在群星之间。 青衣小帽的男装女子正以口唇,度他以清水。 “你中毒不轻,我去为你抓药——”她转身欲走。 “姑娘。”仕林扣住她袖管不放。“多谢相救。请教芳名?” 那姑娘一怒而笑。“真是个酸腐书生,此时说话还文绉绉的。——我叫媚娘。” 接下来许仕林便又陷入昏睡之中。 但媚娘这个名字,不知为何,一直挂在心头。 “此地……”他下床,双腿一软,咬牙支撑才行走了几步。 看门外景象,似是离开天街不远处的贫民居所。 有乞丐模样的小童拿着糖入来。“哥哥,你醒了啊?” “她取鹤眼灵芝何为?”佘雪晴从乱中抽丝。 “这个说起来就复杂了。吴媚本是朱太后身边宫女,亦是向太后暗地中收买的心腹。她回去瓦肆,假作被向氏身边侍卫所擒,押往圣瑞宫对质,这样便能借刺杀之事,打击朱太后势力。她取了灵芝之后,并不知其中奥妙,只是带在身上。但朱太后身边的国师林灵素却一眼认出此物,即刻取得,便为皇帝续了命。两宫太后,本为争储君继位之事,如今皇帝无恙,这场争斗,便算是白落了空。” “真是无趣。”佘雪晴意兴阑珊,对人间争斗毫无兴致。 “的确无趣,因为鹤眼灵芝只能续命一月而已,皇帝终归还是会死的。”善财一叹,“朱太后想要保自己的儿子继位,可惜前面还有两位长兄。好在今次刺杀,一个被毒雾弄瞎了眼睛,一个不知被谁所救,也算是火中取栗,有失有得了。” 佘雪晴随口敷衍。“我若是那位朱太后,就把另一个继承人也杀掉,不就一了百了。” “好计。”善财笑得眉眼弯弯。“师尊还真准备如此行事,若你家叔叔不再插手,便完满了。” (3) “原来如此……我被那名叫涂九歌的可怕敌人所杀。”诸葛正我忽有解脱之感。“身在冥府,前情往事,尽告湮灭……一切到此,便算一个了断了罢?” “不。”身后温暖的声音转到他身前。“你虽身在冥府,但却尚未了断。” 诸葛正我愣了一愣。“恩公,竟是你?” 他从地上一跃而起,眼前蓝衣男子,犹如多年前西湖侧畔同样容貌,丝毫未变。 诸葛正我忽然又跳了起来。“恩公,你,你,你也……你也离了阳世?!” “几十年前就离开了。”展昭微微一笑。“但这些年来,我从未真正远离世情公道。阳世与阴间,也绝非隔阻罪孽、抵消善恶的帐幕。” 周遭幽冥气氛中似有一道清流潺然,那种令人忍不住去信任、去依赖、去保存希望的气质,一如既往。 “在下愚钝,敢问恩公——” “我是冥府总捕展昭。”展昭伸手搭住他肩头。“诸葛兄你人寿未尽,我特来送你还阳。” 诸葛正我心中狂跳。“冥府,总捕,展昭?……送,送我,还,还阳?”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之后,你可改名换姓,秉心而行,再不必受恩义拘束。” “展,展,展前辈。”诸葛正我犹豫片刻,在此光怪陆离之情境中,唯有紧紧抓住展昭双手,似抓住海上孤木一般。“这也许是我唯一机会,我不得不问,求展前辈释我心中疑惑!” “请讲。”展昭含着微笑,鼓励地望住诸葛。 “求问前辈,世道凶险,晚辈即便还阳,又要从何而去?秉何而行?人生在世,究竟孰善孰恶,孰是孰非?圣人经典,国家大治,又究竟要以何为纲,以何为领,才是万民的真正福祉?”诸葛正我一气呵成,声声带着沉痛。 展昭却绽出微笑。“自身正在死生之间混沌挣扎,心中所想的却不是生死前途,而是万民福祉。包大人果未断错此节。” “包大人?” “诸葛正我。”展昭正色。“善恶不由心,而由行。伤人者当罚,杀人者赔命。冥府是死后的公义,而公堂则是人间的公义。做侠客,快意恩仇——为杀生之劫,当上刀山;做谋臣,忠心侍主——为谋敌之孽,当下油锅。” 诸葛正我炯炯盯紧展昭双目。“如此,则晚辈还有一事请教——下次再来时候,要如何才能堂堂正正踏入冥府,俯仰而无愧?” “文以儒乱法。侠以武犯禁。”展昭衣袍一振。“人性绝非完美,趋利避害,重私废公,满身人欲,均是弱点。而唯有刑法,能规人之行,系民之群。” “……晚辈有几分明白了!” “时移世易,唯法不变。定分止争,兴功惧暴,乱世之中,唯此安身,万民之上,凭尔立命——去罢!” 展昭沉声一喝。 诸葛正我只觉得眼前一黑,似穿越入了无止境的繁花阵中,然后沉寂。 “哥哥,既然你已醒了,”小乞丐头子看着许仕林,亮汪汪的大眼睛一点污迹也无。“咱又在外头救了个人,你先帮忙看着他吧?” 也不等许仕林答应,屋外已有四个小孩,吃力地抬着一个黑衣男子的躯体,拖入房中。 许仕林细看那男子面貌,颇觉有几分眼熟,但又想不起来。 转头见几个乞丐要走,急忙追问,“请教,我是如何来到此地?你们可认识一个叫做媚娘的女子?” 小乞丐将手中糖塞入许仕林手里。“媚娘我不认识。是你的媳妇?……你跟他一样,昏倒在荒郊野外,被我们弟兄拖来的。——去年我在街上几乎被马踏死,是国师爷爷救了我。他要我从那时开始救一百个人,算还他的情。这不,加上你俩,有二十八人了。”小乞丐露出白牙一笑,“弟兄们,出去干活,干活咯!” “哎——” 小乞丐们一哄而散。 许仕林静下心来,细细回忆昨夜今晨之事。 忽然想起来检查自己身上之物——银两在,书牒在,甚至连随身的笔墨俱在。 但……颈上那粒木珠却不在了。 难道是自己重新系上脖子时,所缚绳结不紧,所以在途中失落? 仕林咬唇细想。 不对——从那名瞎子上来开始,直到那阵毒雾爆炸,所有事件,绝不可能是巧合,亦不是寻常案件。 自己定是已经卷入什么滔天的阴谋之中。 但……失珠虽痛,但目前首要之事,乃是找到失散的宝山碧莲。 许仕林下意识地抚住自己下唇。 昨夜那个喂水给自己的媚娘,一双明眸如此莫名地在他脑海中幽幽浮起,这究竟是幻?是真?若是真,又是人是鬼?是妖是魔? ——咦,自己不是向来不信这些么?仕林忽然醒觉,摇头笑笑。 正想出门去寻那小乞丐打招呼告辞,许仕林便被身旁黑衣人的呻吟拖住了脚步。 “兄台,”许仕林俯身去探查那黑衣人的腕脉。“你还好么?是为何人所伤?” 探查片刻,许仕林黯然收手。“伤得如此沉重,看来是不能答我了。得要为你找个大夫才是……” “不……不必了。”诸葛正我陡然睁开双目。 “兄台你醒了?”许仕林既惊又喜。“我去为你找些水来……” “不。”诸葛正我抓住许仕林,眯眼端详了片刻。“我……没事。你是谁?” “在下杭州解元许仕林,赴京赶考,昨日在第一楼用膳时不知发生何事,醒来时已在此间。” “你是……许仕林?”多年前的往事瞬间涌起。 “兄台认识我?”许仕林好奇地问。“敢问兄台名讳?在下少年时曾患重病,失去许多记忆。” “不。不认识。”诸葛正我干脆地否认。“我叫诸葛……诸葛小花。” 许仕林听这名字有些错愕,随即忍俊不禁。“原来是诸葛兄。诸葛兄的伤……” “我不要紧。”诸葛小花吃力地从怀中摸出药包。“我有最好的伤药,只是你在此处,我不便自疗。……你,你走吧。” 许仕林看他神色,知他或有难言之隐,于是一揖。“在下确有要事要先走一步。诸葛兄若需襄助,便叫此地的几位小兄弟前来杭州会馆寻我便是;待在下寻回友人安顿之后,亦会再来此地相探。” 他将身边银两全数掏出,放在床边。“诸葛兄保重。” “萍水相逢,感戴厚意。”诸葛小花平静地看一眼那些银两。“许兄弟保重。” “我要出府——” 端王府中,有人一声怒吼,声震门楣。 “壮士留步,壮士留步,殿下吩咐请您务必留到他从宫中归来之时……”下人们群群将戚宝山围住。 桌上好菜好酒已空。 第一楼中,戚宝山糊里糊涂在毒雾中抓住一人,以为是仕林,当下唾湿衣袖捂住他口鼻拖了就走。结果,出去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救了个什么王爷。 王爷是个热忱之人,盛情将戚宝山留在自己府中。这一留,便留到了日上三竿。 “我要去找仕林与碧莲,别拦着我。”戚宝山动了怒气。“再来,我动真格儿的了!” 一声朗笑传来。 “戚壮士要找什么人,何不交给小王代办?”赵佶从小轿中下来,跨入自己府邸之中。 随行内侍家人,连忙呈上水盂手巾,备他更衣。赵佶却一挥手,直对着戚宝山一礼。 “壮士相救之恩,小王还未谢过。壮士欲寻之人,小王责无旁贷。” 戚宝山连忙回拜,“不敢不敢,你是王爷,我只是入京赶考的草民,当不起如此大礼。只是与草民一道的杭州解元许仕林,以及在下的未婚妻李碧莲,双双在酒楼中失散。” “既然有名有姓,那便好办。”赵佶高声叫人。“蔡京高俅,你们去一趟杭州会馆,探听许解元消息。若人在,便一并请来王府作客。若人不在,给我严查京师内外,日落之前,务必将戚壮士的友人寻到,明白么!” 两名幕僚双双应是,转身领人去也。 “如此,戚壮士可以安心在王府作客了吧?”赵佶转向戚宝山,换了极其和蔼温柔的口气。 戚宝山大为感动。“草民不过是举手之劳,怎劳动王爷如此费心……” 赵佶笑道,“你初到京城不久,就算要自己去找,也未必能寻得到。坦白言来,本王留下戚壮士作客,倒不为此一朝一夕,而是有长久结交之意。” 他说得如此坦荡,戚宝山倒不好再说什么。“王爷盛情,草民不敢推拒。只是武功粗劣,又无文才,怕辜负了王爷一片心意。” “哈哈哈哈!”赵佶大笑。“怎会呢?戚壮士的身手,照本王看,今科的武状元是逃不过去了!” 武状元三字一出,戚宝山不禁心头一荡,即刻想起当年与碧莲的约定。 面上微红,戚宝山撩衣一拜。“多谢王爷赏识!” 赵佶伸手止住他大礼——涂九歌再如何保障,他亦感觉到针对自己而来的逼命杀机。 昨日还是一齐逛窑子寻欢乐的好兄弟,繁花盛世下一对逍遥无事的贵王爷;今日一朝变故,生死相向,谁赢谁输,不过是翻掌之间。 唯一正途,乃是设法先保住自己性命再说其他。二十多年来从未起意结交人马,收服门客的赵佶,在此时将戚宝山当作了自己为登大宝所培植的第一封羽翼,用心笼络。 第二十五章 媚娘?月轮(1) “这便是那个小蹄子?” 隐约的公鸭嗓从外面传来。常人不可听闻,但吴媚全收耳底。 “是啊。娘娘那边有何吩咐?” “哼,吩咐在此。” 穿过粉墙,她轻易见到身着内侍服色之人将一包粉末递给了看守此处地牢的仆妇。 仆妇将粉末洒入了一碗汤饭内,用手指搅了搅。 “公公放心吧。”她低声笑语,然后端着汤饭转入牢内。 “一日一餐。”仆妇粗声粗气地入来,将餐盘放在吴媚面前,站住不动。“快点吃,吃完了我收走。” 吴媚抬眼瞥了下那仆妇,端起汤饭,想起她伸入搅拌的那根粗黑手指,硬着头皮喝了两口,便放了回去。 那仆妇犹豫了下,收拾东西出去。 “怎么,看着她吃完了?”公鸭嗓并未离去。 “没,她就吃了两口。” “无碍的。吃得少就是慢点儿,还不惹人注意。——到时候,你如此这般……” 吴媚没兴趣听他们如何将人弄出宫去的大计,闭目休息。 这位来下毒的娘娘,不管是报仇的圣瑞宫也好,还是灭口的慈寿宫也罢,她这七八年来的卧底生涯,终于可以告一个段落。 ——主人吩咐,尽皆完成。唯一可能失策之事,就是她业已见到了那枚木珠,并已猜到那物事之金贵,亦已决定顺走,但偏偏未来得及收藏妥帖,竟被国师所得。 如今有人下毒,也好。恰好借此金蝉脱壳,回归洞府,依于主人麾下—— 吴媚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甜蜜笑容。 倦意涌起,她气随心走,任凭毒素侵犯四肢百骸,脑海中渐渐昏沉。 再醒来时,天大地大,任意遨游,再不必憋屈在这小小皇宫之中。 许仕林跌跌撞撞走在路上。 本以为神智清明,所中毒素已自除去,却不料还未走到会馆,竟是天旋地转。 身边银两冲动之下已经全数留在了那乞丐窝里,许仕林靠住街边石墙,咬牙支撑,汗湿重衣。 又半日,才略觉松快。 走走停停,兼在这初来乍到的汴京城中寻思路途,待到走近会馆之时,已是近暮。 一日一夜的离奇遭遇,真不知从何说起。许仕林细细思量——三人同离杭州,无论如何,亦不能掉下任何一个回去。宝山身怀武功,或许能够自保。碧莲妹妹却是弱质女流,若有什么不测……许仕林心中隐隐揪痛。 转角处就是杭州会馆。许仕林正欲行前,忽然脑中昏沉又起,禁不住扶住墙壁喘息片刻。 忽见大队人马气势汹汹地冲入会馆之中——许仕林一惊,暗自窥探。 “这里有没有个叫许仕林的,是杭州解元?”为首的汉子高头大马,他身边之人则凶神恶煞。整队人着着似官似民的服色,看不出来龙去脉。 “有有,”会馆掌柜眯眼细瞧那些人手中画像。“不必绘影图形,这名字响当当的,人就住在楼上天字一号房——但,几位大爷,他与武解元以及一名从人昨日清早到达会馆之后,中午便出去闲逛了,至今未归。大爷们若是知道他的下落,也请告知老朽一声,老朽好向地方上交待……” 他啰啰嗦嗦了片刻,为首两人早不耐烦,大手一挥。“上去搜!” 许仕林看着惊心,怎敢上去自投罗网?联想到昨日取自己木珠的瞎眼说书人,更是疑云顿起,暗自思忖自己究竟卷入了如何一个阴谋之中? 待到那群大汉搜索一圈未果,气鼓鼓地出门而去之时,许仕林早已悄悄离去,杳无踪影。 暖洋洋的日头下,许仕林唯一的目标,便是昨日去过的那座“第一楼”。 很简单,与戚宝山李碧莲在彼处失散,要打听线索,自应回到彼处。 此外,颈上木珠若只是不慎失落,亦应该从那里开始沿途寻找,才最有可能寻获。 ——身体虽然虚弱,但许仕林的思路十分清明。 天街上其余店铺都照开无误,只有出了案子的第一楼附近,被官府围起,不得进入。 颇有些人围观,许仕林混在人群之中张望了片刻,便绕行到了第一楼背后的小巷。 小巷中悄无人踪,只有一辆装泔脚的破车停驻。 许仕林看了片刻,确定此地无法绕路进入第一楼中查探,便转身欲走。 一瞬间太阳穴中又疼痛如绞,他眼前一黑,几乎蹲在地上,才勉强找回神智。 “你又怎么了?”身后脆生生的语音。 许仕林回头。 那辆破车之中,竟站起来个活色生香的女子,诧异地望住他。 一双善睐明眸,正是记忆中掺在群星之间的那双。 “媚,媚娘!”许仕林讶然叫出口。 原来思维海中所记得的,喂他清水救他脱出生天的女子,并非是幻! “快要十年了吧?” 涂山上漫山暗红,榴芽似火。 再过数月,榴花开时,可想而知这满山红艳风光。 李碧莲坐在山顶亭中,喝着白乳泉水泡出的好茶,不仅赞叹。“不错。你在这神仙般的地方待了快十年,伤势可好些了?” “好很多了。” 坐在她对面的青衣男子垂发带俏,凝眸似望,正是佘青无错。 形容比当年更为消瘦,但刻骨媚惑,仍丝丝浸入骨中,永恒难蜕。 碧莲痴望了一会儿他的面貌风情,低首轻笑。 “也是,能与人君□,一夕取命,若不是大好,又岂能轻易做到?” “韩娘此言差矣。”佘青笑了笑。“就算未曾大好,也可以拼却修为,勉力为之。小弟做事风格向来如此,不是么?” 碧莲神色一变,伸手去取他腕脉。 佘青却轻轻避过。 “你想让我担心到何时?” “韩姊姊最疼我的了。”佘青掩袖低笑。“等下双修,根底自知。” 李碧莲一震。“你弄我来此,是为了双修?” “不错。”佘青垂眸。 “不空绢索留下的伤势竟严重至此。”碧莲起身,“阿涂呢?他不能保你?” “他入世了。”青蛇淡然倒茶。 “那还喝什么茶,附庸什么风雅!”碧莲急道,“我最知道你的,若非束手无策,又岂肯求人?既要双修疗伤,那便争分夺秒罢!” “嗯。”佘青竟露出一丝羞涩腼腆之意,长衫缓褪,伸手揽住李碧莲之身躯,就跌入了旁边白乳泉中。 “韩娘这具躯体,青涩曼妙,着实可人……”他低语摩挲。 “呸呸呸。”李碧莲娇声斥他。“处子之身伴你双修,真便宜你了——天,不空绢索的出手着实狠辣!我从未见你伤成如此这般。” “原本差不多好了。我与宋帝一夕之后,便复发如此。”佘青苦笑。 两人不再多言,双双潜入泉水之中。 多少旖旎风光,肃然修为,都自隐没无踪。只有几点水花,暗示泉下蒸腾。 下游。 垂髫少女正在掬水来喝。 白衣妇人抓她回来。“轮儿,回家喝水。” “娘,平日不都能喝的么?”脆生生的童音。 “平日都能,唯独今日不许。”白衣妇人搀住少女,转头高声。“老不死的我在做饭,叫你看着孩子的呢!” “来了来了。”漫不经心,一副小痞子样貌的男子慢悠悠自泉边草屋踱出来。“轮儿过来。爹爹削桃木小剑给你玩儿。” “好哦!”少女欢呼着自白衣妇人怀中扑了出去。 (2) “真的是你。”许仕林惊喜之下,将身上余毒忘了个干净,冲上去就想握住吴媚双手。 孰料脚下一个趔趄,竟自昏厥过去。 吴媚从车中轻盈跳出,看住昏倒在地的许仕林,直落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想了半日,只好捞起许仕林躯体,跃上房梁,向着城西偏僻之处而去。 许仕林再醒来时已在客栈之中。 眼前朦胧可见,吴媚正背对他,换上一套民女衣衫。 雪背香肩,隐约而没。 许仕林谨守“非礼勿视”圣训,紧紧闭目不观。 “作什么呢?我换好了啊。” 吴媚走来床边,见他样子有趣。 许仕林才小心翼翼张开双目,见吴媚清水素颜,一身白裙,襟上绣着鹅黄花纹,娇俏动人之态,竟是看得入了神。 “喂!”吴媚轻弹他额头。“我抓过药给你吃,你的毒应该已经清除了。没事的话,我要走了——你身上没银子,喏,这个给你。” 她将一串钱搁在台上。 “媚娘!”许仕林动弹不得,情急之下呼她名字。 “什么事?”吴媚蹙眉。眼前之人她虽不知道内情,但也从妖主那里看出了星点苗头,乃是个绝对不宜招惹之人。先前怕他中毒太深烧坏头脑眼睛,所以趁着许仕林昏迷之时帮他以内力祛除了残余毒素,正想换衣离开,不料又被他抢先一步醒来。 “多谢你两次相救。”许仕林眨眨眼睛。“若无急事,可否帮在下一个小忙?” “啊?” “媚娘姑娘。”许仕林支撑着起身。“在下也知道此求有些过分,但在下与亲人失散,实在是五内如焚……姑娘若肯相助,大恩大德,永生不忘……” 吴媚被他一求,心下有些犹豫,再看许仕林榻上之状,憔悴虚弱,却情真意切,心中竟是砰然一动。 “好吧……”她心软道,“我帮你寻你的亲人。他们叫何名字,可有何线索?” 许仕林绽开笑容,看得吴媚一愣。“我就知道,姑娘并非寻常人等。——我表妹李碧莲,与她的未婚夫婿戚宝山。一个是瓜子脸,身材比姑娘略高瘦些,眉毛中藏有一颗小痣,着黄衫粉裙。一个是习武之人,身材魁伟,浓眉方口,着玄色短衫。” 李碧莲换过青蛇当年所留的碧绿女裳,颇为虚弱地靠在洞府榻上。 人躯已经十多年修炼,虽有一定根基,加上当年妖魂,但可助青蛇之处,却也不过点滴而已。 双修之时,青蛇勉力取韩娘元阴疗伤,同时反哺以灵蛇一族的阳精补体。韩娘力拒之下,推推让让,总算让青蛇伤势略有好转,自己大耗真元,几乎晕死过去。 幸好青蛇所藏灵药秘宝甚多,虽对不空绢索留下的伤势毫无助益,要为韩娘补充精元却还是绰绰有余。调息半日之后,已经回复良多。 “你有事要办便先去吧。待在这里陪我作甚?” 青蛇正幻出当年女体,坐在镜前梳妆。 “不急。有阿涂坐镇,不怕那个林灵素再弄什么玄虚。”青蛇冷哼,“虽为不空绢索之化身,但毕竟经过转世投胎之路,那点修为,尚未是阿涂对手。” “你从今之后要转女体行走,还是仍以男体行世?”李碧莲好奇地问。 “我这个负心郎君取了小碧莲的处子元阴,”青蛇笑吟吟地坐过来,抚摩碧莲面颊,“自然不会始乱终弃。” “痴人说梦。”碧莲打开青蛇之手。“人家可是要做武状元夫人的——” 青蛇假作懵懂,“那新婚之夜没了处子血要如何?” “用鸡血呀!”碧莲不屑地言道。 两人双双笑了起来。 片刻之后,碧莲凝神问道,“许汉文肉躯你藏在此处?现今阿涂离去,谁来看守?不空绢索为绝你念,必定出手毁尸的。” “不怕,自有人替我看守。”青蛇傲然站起。 “谁?” “某个小女孩,当年求我传她人欲大法,以阻菩萨成佛之路。”青蛇笑语,“如今两人可是修成正果,连孩子也有了。” “哦?”碧莲大感兴趣。“月遍照与白迤逦已有后代?男孩女孩?” “女孩,现今八岁,名唤阿轮——是我取的,好听么。” “一轮圆月,好名字。”碧莲赞道。“既然有了后代,父母自然又捏在你的手中,成你助力了。阿弥陀佛,真是剪不断的孽缘呀。” “我可不是贪得无厌之徒。”青蛇在碧莲面上亲了一记。“我只是拜托他们看守许汉文的肉躯此一事而已。”他虚虚向南凝望,眸中烟水凝结。“该我自己的事情,我自然会自己亲手结案,不劳他方。” 碧莲被他语意惊得一颤。“青蛇果然还是当年青蛇。”她轻叹。“灭世也好,自毁也罢,全凭自己喜欢,一身骄傲,洗之不去。” 吴媚在相关地方留下记号,却一直未曾收到妖主回复,只好先为许仕林寻人。 妖氛一动,开封城尽收眼底。 “竟在端王府内——有趣了。”她咬唇细细思量。“要不要告诉那个傻书生呢?” 她一动,有人瞬息惊动。 “妈妈,”李师师赤足在矾楼中奔跑,李蕴扯之不住。“妈妈,我前日买的小白兔呢?” “在呢在呢,好女儿,你午睡就午睡吧,别一惊一乍地吓唬你妈妈。”李蕴连忙着人将放在院外的兔笼提进来。 雪白的小兔子有血红双眸,看来乖巧无辜,柔弱可欺。 李师师一笑,雪白贝齿,干净动人。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她琅琅念道,眼眸似看向不知名的他方。 “哟,乖女儿竟舍得花功夫背诗了?这首好,这首可是吊那些王孙公子的绝招,你念时要幽怨着些才好……” 李师师充耳不闻,只是伸手去逗弄那白兔,却哎哟一声,将手缩了回来。 玉指之上,一滴血痕。 “天哪!这该死的兔子!快拿伤药,纱布,还有去痕的油膏来!我女儿这手指可是要弹琴下棋的呀……天杀的咬人的兔子!” 李蕴大呼小叫,一时之间矾楼乱作一团。 (3) 需云殿内。 赵煦经林灵素疗治,如今昏昏睡去,亦无人知他明晨会否醒来。 刘妃在旁伺候汤药,神情一夜之间委顿憔悴,二十几岁的正当年华,竟如四五十岁的妇人一般。 “不好啦,娘娘。”内侍冲了入来。 刘妃一瞪眼睛,吓得内侍匍匐。 “什么事,大得过天?莫惊醒了官家。” 她语气之中,深深疲惫倦怠。 “娘娘,瑶华宫……瑶华宫孟娘娘……上吊了!” 刘妃霍然站起。 “死了?” “没,被救了下来。现今不知该怎办……” “封锁消息,莫去惊动两宫太后了。”刘妃整肃下衣发。“……我去看看。” 瑶华宫布置得直如道观一般。薰香缭绕。 御医正退出来,见刘妃来,躬身行礼。 “皇后娘娘并无大碍的,休养休养便好了。” 刘妃给了个眼色,身后宫女连忙打赏。 “谢娘娘……”御医拿了赏赐,竟毫无欢容。 ——太医院已经封闭数日,只等赵煦过身,不知要杀殉几人。 刘妃顾不得这些,急忙入内。 “孟姐姐——” 同侍一夫多年,说是友,其实是敌;说是敌,实在是友。 所谓兔死狐悲,就是此时此刻情境? 帐中孟氏瘦得脱形,发鬓凌乱,看见刘妃来,伸出发抖的双手。 “姐姐何至如此!”在需云殿内压抑多日的泪水,决堤而出。 “贤妃妹妹……”孟氏流露出一线欢欣神色。“这么多日了,我不敢去需云殿,亦不敢去见太后。我是行将就木之人,正在等候废后的旨意,却不料,还犯下了罪过,连累了官家……” “姐姐何出此言?”刘妃大惊。 “我听人说了。”孟氏大口喘息着。“官家那夜传了《摄生论》,然后去了玉皇阁……才有今日之变。这可,这可不是我与妹妹所说之书么……真真罪该万死……” “姐姐。”刘妃浑身颤抖,“若你如此,那将官家带去玉皇阁的臣妾,岂非要千刀万剐,才能赎罪?……好姐姐。这些年,你我虽不亲厚,官家偏我爱我,但也敬重姐姐。若官家安生无事,你我许是各据一宫;但如今……”她咬牙直言,“你我都是一条破船上的过客,余生可悲啊!” 孟氏剧烈咳嗽起来。“妹妹既知这‘余生可悲’四字,那便放手让我去罢……一条白绫,片刻就闭眼了。下至地府,还能侍奉官家于幽冥……” “姐姐莫要胡言乱语了。”刘妃擦干净自己眼泪,忽似下定决心。“要下地府,至少再过个三四十年。孟姐姐,”她压低声音,声线幽幽,“为这三四十年的锦绣富贵,你我姐妹,不如放手一搏!” 孟氏一愣。 刘妃起身屏退左右,偌大宫中,只余二人。 “姐姐,做皇嫂乃是世上最为尴尬之事。当年太皇太后力保年幼的官家继位,而非兄终弟及,便是此理。”刘妃细将心中绸缪多日之事说出。“官家无子,但,穆王却有长子八岁!” “穆王……不是已经……” “不错,我听说穆王已经瞎了。大宋不可有残疾的国君,但,若将穆王世子过继到官家膝下,承继大位,你我便是将来的两宫太后,垂帘听政!” 孟氏吓得一抖。 “这,两位母后又怎可能应允?” 刘妃冷笑。“万事再大,大不过遗诏。现今我日夜守在需云殿内服侍官家,皇帝诏书,由我来传,天经地义。” “可是,官家若真垂危,母后与国师必定在场的……” “那便让官家在闲杂人等赶来之前闭眼。”刘妃语意之中,冷若寒冰。 孟氏狠狠一颤。 “官家早晚要去,”刘妃幽幽叹惜,“他早走片刻,为你我留下条路走,想来也不会怨我们。好歹,总比姐姐悬梁自尽要强,不是么?” 孟氏心下明白,刘妃早已经打定了主意。 此来,不过是找个人壮胆,拉个人同舟而已。 她失宠多年,忽然听闻此节,竟油然而生痛快之感。“……妹妹果然是最了解官家心思之人。”她沉默片刻,“只是万事都要小心,圣瑞宫母后有国师撑腰,必不会善罢甘休……” 刘妃笑道,“圣瑞宫那位母后,与国师之间的干系,我早已怀疑很久了。姐姐身为皇后,这宫殿之中,可有如国师那般的男子出入?” 她拉起孟氏的手来。“好姐姐。将来成事,太子便算你的嫡子,我只要一个保驾擎天的太后名分。你我之间,断不会像现今两宫那般交恶。——姐姐但请放心。” “青弟。”碧莲被佘青拥在怀中,看涂山暮色一点一点降临,心中一片温柔。“你看这大好山川,适宜修炼。若世上无那些钩心斗角的人类,该有多好。” “痴话。”佘青转回男体模样,一身麻衣,长发垂在胸前。“若无人类,仙佛何来?——天地早由我们妖族做主了。” 他忽然回头招呼。“……轮儿,你来啦?” 李碧莲回头看。 那少女生得奇异,眉梢眼角斜飞入鬓,尖鼻厚唇,绝非什么美人。 但她全然不知自己丑陋,笑得十分天真,张开双臂就喊,“青叔叔怎么抱着这个姐姐,也不抱轮儿!” “来来,我一手抱一个可好?”佘青笑得温如煦日,发自心底的真纯神色难得一见地爬上了眉目之间。“轮儿今日乖不乖?有没有做功课?” “轮儿最讨厌做功课啦,打坐好无趣。今日爹爹给轮儿削了桃木剑玩儿,叔叔你瞧——”小女孩撒娇之时,五官更无一丝美丽可言,碧莲看着,只有一声叹息。 佘青接过那桃木小剑,笑了笑,反手一挥。剑身上染了一层萤火,幽然在夜色之中摇曳。 “哇!”轮儿睁大眼睛。“好漂亮!好漂亮好漂亮!这还是轮儿那柄木剑么?” “当然是呀。”佘青将剑递给轮儿。“轮儿若也想像叔叔这般,就听娘亲的话,白日里好好做功课,打坐炼气;夜晚呢,就来和叔叔玩,如何?” “好啊好啊。轮儿会像叔叔一样厉害的呢!”轮儿拿着小剑,一刻也坐不住,从佘青膝上跳下来,一路向家中奔去。 “爹,娘,看轮儿的小剑,像星星一样!” 碧莲目送她离去,转眸含嗔看住佘青。 “伤势倒没好转几分,就浪费法力逗孩子玩儿?” “这点法力,”佘青低头一笑,“于事无补。——有你援手,我好得多了。此地事毕,明日我便送你回东京去,好不好?” “……你一同前往?” “该来的,总是躲不过。” “你知不知道,”碧莲抬高声音,“你若再落在不空绢索手中,就不是养伤十年这么简单了!” “她不杀我总有不杀我的理由。” 佘青眯起眼睛,眼角媚意,直可倾国。 夜影中,碧莲无言以对,只听见很远处轮儿与她爹娘一片欢声笑语。 乱潮将至,这一夜天伦,宛如甜梦。 第二十六章 出山?入世(1) 漏夜。 端王府客房之内,戚宝山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眠。 人果然不在杭州会馆。高俅蔡京来报之后,他不放心,亲眼去看,果真没有。 陌生的东京城内,他要去何方寻找?——幸好有赵佶撑腰。 赵佶说不出三日必定有信,但戚宝山仍旧担心得睡不着觉。 他恨自己还未当上武状元,不曾授官,没有大大的权柄,在开封城中好好搜上一搜,将他的好兄弟与未婚妻都搜将出来,团团圆圆,再也不去什么瓦肆听书。 窗外细微动静一闪而逝。 戚宝山弹开双眼。 片刻之后,窗棂无风自动。 戚宝山闭目装睡。 黑衣蒙面人身法高超,轻跃入内,足尖点地,姿态颇为曼妙。 及走近来,看住熟睡的戚宝山,亦是全神戒备,无懈可击。 戚宝山忽然似被噩梦惊醒一般,倏忽坐起,圆睁双眼,极具恐惧之色,啊地大叫一声。 蒙面人一惊,一手按向他口,一手抓住他腕脉。 戚宝山反手扣来。 蒙面人心知受骗,按向戚宝山口鼻之手转刺他颈脉。 戚宝山扣实对方脉门之时,颈脉也为人所制,两人僵持不下,谁也动弹不得。 戚宝山忽然吹了口气。 蒙面人的黑纱边缘本已有些滑落,被他含住丹田之气的一口吹来,竟被吹开。 一张清秀圆润的女子面孔,明亮双眸下,小巧的鼻子,以及微翘的双唇。 戚宝山倒是一愣。 那女子趁他分神,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他手中脱出,退出一步。 “莫要声张。是你的内兄托我寻你——”她急急解释。 “内兄?”戚宝山一下子没转过弯来。 “他说他表妹是你未婚妻。那他不就是你内兄?” “啊,你说的是仕林!”戚宝山忘情高声,今次被吴媚掩了个严严实实。 片刻后待他平静下来,吴媚才放开手。 “你内兄现在晋阳客栈。”她平静留话,“你是要现在跟我去见他,还是明日自行去见?” “我现在就去——只是姑娘,仕林他现在如何?姑娘与他是旧识?为什么白天不来?” 吴媚笑笑,“你看似粗人,心思倒细。怕我骗你去卖了不成?——我和你内兄也是萍水相逢,他托我寻亲,我看是举手之劳便能帮则帮了。他之前中毒,现在已经没事了。我白日不来是因为与此地主人有些纠葛过节,不便相见。如此,戚壮士可满意了?” 戚宝山从床上一跃而起。“我相信姑娘。……姑娘怎么称呼?” “你可以叫我媚娘。”吴媚忽然想起那夜许仕林昏迷中还文绉绉地请教自己芳名,不觉好笑。比起书生,似乎还是戚宝山这习武之人较好沟通。“穿好衣服跟我走吧,小心些,别惊动王府中人。” 涂山洞府。 “你显得很心焦。”佘青结束停当,姿容在夜色中光彩奕奕。 “我有些担心仕林。”李碧莲看住天色。“还有两个时辰就天明了罢?” 佘青似忽然想起些什么。“哦,我差点忘记了。我把一只小白兔放在皇宫内帮我看家,昨日似乎收到她回报,说现在正和仕林在一起。” “小白兔?”碧莲不解。 “你不记得了?阿媚嘛,”佘青颇有兴味地笑笑,“阿媚嘛,就是一双眼睛颇有些像雪晴的那个。” 李碧莲凝眸回想。“原来如此。——想来倒巧,雪晴的相貌七分肖你男体,唯独一双眼睛不像。” 佘青揽镜扬眉。“那韩娘说说看,是他好看,还是我好看?” 碧莲吃吃而笑。“疯子,你还嫌自己不够美么?——不过我早该知道了,你永远留有后着。怎么,你是怕他真想不起来,所以备下了替身?抑或是,要以那双相似的眼睛,刺激他早早忆起?” “均无不可。”佘青按住她肩头。“……莫要失去对我的信心啊。” “这又从何说起?——总之仕林没事,一切都好。” “对了,你的未婚夫婿也安然无恙,小碧莲放心便是。”青蛇语带调侃。 “你呀。”碧莲半喜半嗔。“然则紫竹林那边,只有林灵素在京?无人与仕林接头么?” “我不动,他们也不会动。我既动了,怕是当年你的入幕之宾亦将下山迎客——” “呵。”碧莲掩口娇笑。“那个痴情于龙女的善财童子呀?他既有情,怎是你的对手。” 佘青冷笑。“他真有情于龙女?倒也未必——对了,明日就是三月初三,他必赴龙门的。反正就在开封左近,我们不如去一会故友,打个招呼罢。” 晋阳客栈之中。 许仕林和戚宝山各自长谈失散的一日夜内彼此遭遇,尽皆惊奇。 “宝山兄能得贵人赏识,真是奇遇。有王爷帮忙寻找碧莲妹妹,应该不难。” “恩,王爷替我查过,当日第一楼内并未有女子殒命,我也放心了不少。碧莲她机灵醒目,也许早逃了出去。” “媚娘也答应帮我打探。她武功高超,既能寻得宝山兄,想必也能查到一二线索的。” 戚宝山忽然压低声音。“仕林,你好福气。” 仕林一愣。 “你那位媚娘姑娘,真是又漂亮,又能干,帮你找人不说,现在还趁咱们说话帮去外面守着,啧啧,萍水相逢就对你这么好……我看呀,准是……” 仕林面色飞红,烛火之下更显窘迫。“宝山兄你胡说什么!” “我可啥也没说呀,嘿嘿。只是,你将来中了状元,可不能辜负了人家。” “宝山兄!” “好了好了。……对了,明天随我去拜会王爷吧。不管之前是什么人找咱们麻烦,有王爷这棵大树,再不用怕的了。”戚宝山终于转回正题。 许仕林却犹豫不决。“开闱就在三五日间,士子拜会皇亲,不知会否不便。” 戚宝山压低声音。“这春闱也不知开得了开不了……我在王府听下人议论,好像说是皇上染了重病,现在一团乱着呢。” 许仕林一惊。“那便更忌讳了!宝山兄,你听我言,明日无论如何想借口搬离王府,莫再逗留。” 戚宝山想争论,却又放弃。“仕林,你读书多,我听你的。但你说想借口——”他嘻嘻笑起来,“最好借口,就是仕林你亲自去说啦。” 许仕林凝眉。“……也好。我明日便上王府找你,设法和你一同离去。宝山兄,我们尚未为官,实在不宜早早卷入权势之争。况且,这位端王殿下,我们亦完全不知他是什么根底,究竟结交何意。” (2) 禹门高耸。 湍流之下,群鱼争动。 红日露出第一线光彩之时,就有当先的鲤鱼跃向空中—— 金鳞溅血,划过碧空。 耀目朝阳之下,万千鲤鱼,争先恐后。 一道落寞背影站在礁石之上。 “久违了。”佘青自后而来,碧色长衫被朝阳映成绀紫。 “的确是……久违了啊。”善财转过身来。 当年对手你赢我输,如今再会,仙族妖骨,风采各异,各自永葆青春少年。 姿色永无堕落,难道这便是人类如鲤鱼一般争跃仙界之所求? 善财折扇轻摇。“佘兄之形容,体虚貌弱,看来这入世之路颇不好走。” 佘青浅笑。“自然不若童子上仙,庇荫于师门之中,不问世事,自在逍遥。” 一来二去,语中各带讥讽。 善财忽然咦了一声,顾不得佘青在侧—— 一条体型娇小的鲤鱼,竟跃到了龙门正前! 它若再有气力跃出尺许,便可入了龙门! 善财再不犹豫,劲气出手。 “当年你存在法印之中的一滴龙血,”佘青施施然笑着,未见动作,却已有涛澜般的潮水涌起,直阻善财之劲气。“年年她跃龙门不成都用来续命——用至如今,也该差不多了罢?若今年再不能成功,怕是永恒无望了。” 善财别无二话,只是用尽全力,将劲气穿透佘青所掀波浪,直至那鲤鱼之处,将它轻轻一托。 借此一托之力,眼见鲤鱼被送入龙门之中! ……说时迟,那时快。 鲤鱼几乎入门,但琴声铮然脆响,龙门竟被五彩屏障一封。 那尾鲤鱼撞上屏障,拼尽力气想要跃过,却终于扑腾着向下落去。 远处山头上,李碧莲白衣抚琴,五彩光华自弦上而生。 “佘青!”善财怒喝。“龙门之事,岂容你插手!” “你不插手,我便不插手。”青蛇笑意从容。 陡然水中群鱼争起,似被人指令,专给锦鲤做床一般。 锦鲤落与鱼群之中,被高高顶起。 今次她穿越韩琴所布屏障,跃入龙门之中! 怒角峥嵘,一身金甲之龙王立在云上,现于天边。 锦鲤跃入他怀中,变为一个小小婴儿,啼出响亮声音。 “好!”佘青拊掌大笑。“童子作弊便罢,龙王大人竟亲自护驾,从此天下归心,我看还有哪条不长眼的鲤鱼,会再来取信这不公不道的龙门!” “天谴老夫自受。”龙王沉声怒喝,天上云卷云舒。“老夫但睁目细看,青蛇你遭刑诛之时!” 佘青向天长笑。“龙王若等得无聊,不妨先看这人间覆灭,普陀倾覆,龙门尽毁,天劫地殇的趣味罢!” 闪身之间,佘青与岩上抚琴的碧莲,双双隐没。 善财面沉如水,掀衣向着龙王单膝跪地。 “原本该由小侄全数担下助师姊成龙的私情。未料紧要关头,仍旧连累了伯父。” 他语声之中,无限怅然。 龙王摆手止住。一股柔力将善财扶起。 “人算如何,妖算如何,仙家算计,便又如何?——自有天算。”他紧怀稚儿长叹。“……百年之内,龙宫闭门,东海紧锁,再不涉入人间恩怨。” “伯父……” “老夫先回去安置龙儿,稍迟便上天庭自缚请罪。从此各走各道,东海与紫竹林间,再无瓜葛!” 瞬息之间,天现怒龙。 汹涌白浪,群鱼欢跃,恭迎龙王真身,化入海中。 独留下善财孤影,无比寥落。 开封府。 汴梁。 戚宝山已趁夜悄悄回到端王府。 许仕林则一早投帖相寻。 但等赵佶从宫中回转,便双双告辞请去。 苦等不至,戚宝山与许仕林几乎要自顾自离去之时,一辆明黄大车停在王府门前。 车旁一列端府人马,一列竟是隔邻的简府人马。 车帘一掀。 端王赵佶当先跨下。 随在他身后的则是简王赵似。 “皇兄竟然大好,还急着要册后。”赵佶对着迎上来的管家笑盈盈地解释。“我与三弟一车,回来取了朝服就走。” 管家应声。赵佶回头拉住赵似。“在我家花厅歇片刻喝口茶再回宫罢,虽说是急,也没有急成这样的。” “也好。”赵似皮笑肉不笑地笑笑,回头吩咐从人。“你们回我府上去拿我的,取来这里一并会合了再走。” “五弟几日不见,怎么眉宇之间竟有细纹了。”赵佶的话头寻得颇为勉强。 “小弟一来忧心皇兄之病,二来痛心二哥之盲,日日愁眉不展,起了抬头纹也正常。”赵似答得也足够敷衍。 “哎,皇兄不是大好了么?”赵佶虚应。 “真若大好,何必急着册后。”赵似这句却是真心。 一时二人俱都沉默,不知要如何开口。 从人吞吞吐吐来报,手捧拜帖。 “殿下,昨日那位戚壮士,以及今日一位具帖来拜的许解元,想要求见……” “你看我这可有空么?”赵佶打着哈哈。 赵似巧合之至地看了一眼那托着拜帖的漆盘。 “晚生许仕林 拜上”。 秀美字体,蝇头小楷,看得赵似如遭雷击。 “许,许仕林……??” 赵佶错愕。“怎么,五弟认识此人?” 一时之间,时光似重叠到了昨日。赵似定定望着那帖,痴了片刻,忽然醒悟。 “杭州许解元,他,他,人呢?” 管家战战兢兢回报。 “两位殿下,戚壮士和许解元……等了太久……留字离去了……咱们拦也拦不住……” 他从拜帖下面抽出一张小笺。 “承蒙知遇,铭感五内。备考为重,他日再会。” 显为急就而成,寥寥几字,也算妥帖。 下人取来朝衣,赵佶试着拉拉赵似。 “五弟,五弟?人走了就算了,我们得赶紧回宫啦。皇上皇后,还等着我们朝见呢。” (3) 礼乐声中。 孟娘娘正式出家为道。 刘娘娘坐正了凤椅。 在鹤眼灵芝辅助下从昏迷中醒来的赵煦,一时看来与常人无异。 但朱圣瑞心中滴血—— 林灵素当着赵煦的面,举起一根手指。 ——皇帝虽醒,之后还剩下的不过是一个月的阳寿。 赵煦颤抖间掩面,然后在朱圣瑞面前跪下,自称不孝。 林灵素当即要赵煦趁此一月之机,立赵似为储,以全太后天年。 赵煦满口答应。 但当夜刘妃侍奉之后,赵煦却又改了口。 他吞吞吐吐提出,想要收养穆王之子,立为储君。而朱氏以太皇太后身份垂帘,亦是一样。 朱圣瑞震惊之下,当即明了此事必定出自刘妃。 轻看了对手的朱圣瑞,只是召见了刘妃,命皇帝下诏,即刻册为皇后,以示笼络。 赵煦亦暂时服膺,答应立后之后,便废向氏太后,兼册赵似为皇太弟。 但人间的阴谋诡计,谣言流传,有时却在仙家意料之外。 “皇上……”夜色宫中,枕席之侧,刘妃咬牙细细阐述。 “太后不为皇上之病而忧,但为简王之位而争。都是她亲生的儿,为何如此狠心?皇上有没有想过其中道理。” “娘疼幼子,又如何?” “简王今年二十二岁。臣妾查过,国师正是二十五年之前,由她荐给了高太后,被请入宫中。” “……你这是何意?”赵煦语声颤抖。 “太后偏爱幼子,但国师为何力保简王?皇上龙体康健之时,他便已请皇上立嗣——除非是利益攸关,不然国师怎会糊涂至此,行此险着?” 赵煦勃然大怒。“你你你……你什么也不知道,竟敢如此胡说……” 他伸手去欲掴打刘妃,终归不舍,却气到自己痛苦地咳嗽起来。 而此刻刘妃,亦只有咬牙垂泪,跪了下来。 孝子再如何,也不能抱着娘睡。 太后权势滔天,也抵不过他是皇上。 皇上。 “什么?皇帝要过继穆王之子?”向太后在宫中,摔碎了一地蓝瓷。“那穆王算什么?圣父摄政王?穆王妃又算什么?摄政王妃?他亲娘又算什么?圣母摄政王妃?太不成道理了,太不成道理了!” 册后大殿之后,赵佶陪住向氏,默默无语。 形势一日三变,风云难料。 后宫众主,各有心机,一张龙椅,怎堪争夺。 “急什么?”坐住饮茶的涂九歌缓缓拿过桌上茶盏。 “——圣瑞宫。”他持着一个小盏。 “——延宁宫。”另一个小盏。 砰然脆响。 两盏互碰,碎为齑粉。 向氏同赵佶双双一惊。 涂九歌拿过中间茶壶,举起示意,然后直接将半凉的茶水从壶嘴中倾入口中。 薄唇微张,张狂意态中伴有冷漠决绝,直叫人看得浑身升起凉意。 白乳泉畔。 轮儿一抬头,见一个红衣大哥哥,以一把纸扇遮阴,站在自己面前。 “大哥哥来找人吗?”她将双足从泉水中收回来,站起。 “你是……” “我是轮儿。”轮儿咧嘴笑。“大哥哥来找我爹,还是我娘,还是山顶的青叔叔,还是狐狸哥哥,还是昨天才来的那个大姐姐?” “不是青叔叔,不是狐狸哥哥,不是昨天才来的大姐姐。”善财掰着手指算,“——看来,我只有找你爹你娘了?” “娘——”轮儿起身,飞扑到白衣妇人怀中。“有人找哎!” 那妇人荆钗布裙,一脸戒备地拥住轮儿,看着善财。 “哎呀,久违了迤逦姑娘——”善财笑嘻嘻地躬身一礼。“好歹当年宾主一场,相见纵使不能相亲,亦叙叙旧嘛,何必用这种杀人眼神看我呢?” “不敢。”白迤逦哄轮儿下来,肃容俏立。“如今迤逦已为人妇,童子请称一声月夫人便是。呼名唤姓,恐有不便。” 善财哈哈一笑。“青楼艳妖偏要改做贞洁烈妇——咦,月夫人你额上怎么出了那么多汗?” 迤逦踉跄退了两步,护住轮儿。 “明人不说暗话。童子偏选外子不在的时候上门,还能有何好事?”她语音带颤。 善财啧啧两声。“当年大伙儿之间还虚以委蛇,浓情蜜意的。如今就这么直来直去,真是时移世易,趣味不再了啊……”他逼近两步,以折扇去挑迤逦下颔。 “娘亲!”轮儿终于看清楚自己母亲与眼前来客之间的紧张气氛,愤怒地拦在迤逦身前。“大哥哥,你要做什么,为何要惹我娘生气!” “轮儿!”迤逦怒喝一声,将女儿扯到自己身后,“回屋子里去!” “月夫人。”善财潇洒摇动折扇。“你以为凭屋中小小阵法,就能拦得住小仙么?” “你……你别过来。”迤逦恐惧地后退。 “怕什么?你明知我不会伤你。”善财淡淡叹息。“你若告诉我许汉文的肉躯现在何处,我立即离开。你若不告诉我,我最多,也就是欺负欺负小姑娘而已,绝不会欺负你这样一个高洁的烈妇。” 轮儿缩在迤逦身后,忽然间打了一激灵。——她有生以来头一次,感受到了世间杀气。 “媚娘参见主人!” 吴媚满面春风地拜倒下来。 “小兔儿。”开封城外破败的狐仙庙中,佘青负手而立。“皇宫好不好玩?” 吴媚嘟着嘴抬头,“人间相斗,十分阴鸷,媚娘呆得很辛苦哩!” 佘青大笑着伸手把吴媚抓来了自己怀中,顺手搓揉她的秀发。 “我的乖小兔也会撒娇了。” “主人!”吴媚娇声抗议。“不要乱摸啦……要不然媚娘变回原型给主人摸好不好……” “小兔儿长大了。”佘青放开她,仔细端详那双明眸。 “主人。”吴媚面上泛出桃花色泽,眼波似能滴出水来。“媚娘好挂念主人。” “哦?”佘青轻触她樱唇。“三瓣嘴儿好软。” “讨厌。”吴媚翻身脱出佘青怀抱。“再逗人家,人家就真的变回兔子,钻在主人怀里再不出来啦。” “你们凑够趣儿了没?” 李碧莲从外间入来。“从前两个都是女体,腻腻歪歪的还能看,如今可真是淫娃荡夫,羞死人了。” 吴媚一楞。“这是……” “西湖畔的韩娘,不认识啦?”佘青摩挲着吴媚圆润的下巴。“许仕林要你找的那个李碧莲,也是她。” “啊!”吴媚羡慕地看住碧莲的人身。 “媚娘,许仕林叫你寻人,你现在刚好可以将人带回去交给他了。”佘青眼中闪烁幽光。“至于接下来……” “主人,让我随在你身边!”吴媚热切地看住佘青。 “不,你借机跟在许仕林身边就好。”佘青一笑,“先帮我看住他,我还有重要之事需你帮手。” 碧莲看了佘青一眼。 从一开始,到如今,他都无比懂得,要如何驱使他人,为己所用。 只可惜,在他能力范围之内,受他驱策的,他统统全不上心,全无珍惜。 却独独贪图那他驱策不了的怀抱。 第二十七章 魔道?圣道(1) 涂山。 泉水汩汩,流向山涧。 善财童子翩翩风姿,一步一步走向茅屋。 轮儿逃在屋内,毫无动静。 迤逦委顿在地,惊恐的眼神中,却忽然有一丝欣慰燃起—— 善财伸手。 刻月阵法应声而破。 但刹那之间,强大无匹的月光却满山遍野地燃烧起来,带着愤怒,亦带着立地成魔的杀意! 善财手中折扇妙舞,剑刃自扇骨中探出,紫芒纷飞,将一地月色绞碎—— “师兄竟在此紧要关头赶回,真真是无巧不成书呀。”善财退出三步,翩然立定。 月遍照自茅屋背后稳步现身。 身背桃木长剑,粗布衣衫,一脸胡渣子遮不住的痞子表情,丝毫不输与善财的俊美风流。 “我魂牵梦萦总想着师弟什么时候能来找我喝茶。”他笑意盈盈,似先前动手的两人完全不在现场一般。“总算好梦成真,没枉费我痴心一场。” “好说,好说。”善财随手一化,化出藤编桌椅,竟真坐了下来,在虚空中举起虚的茶壶,斟入不知道存在何处的茶杯里,向着月遍照一敬。 天中不知何时已经密布浓云,一道紫电无声无息地惊破长空。 月遍照伸手接下那肉眼不见的茶杯,随意喝了一口。 紫电直向下伸展,攫抓向孤零零在风中飘摇的茅屋。 “茶凉了,好师弟。” 但茅屋背后忽然展出半个月轮,将紫电消弭于无形之中。 “师兄果然修为精深,虽入人间魔道,却丝毫无损日月司空之威仪啊。” 善财的笑容终于渐收。 月遍照亦认真答他——“师弟如今追杀无辜幼女,究竟是圣道,还是魔道?只有由师弟一扪自心方知。” “那么……”善财剑眉一展,再一收。 他眉展时只觉他似乎隐约动身。他眉收时还在当地,手里却多了一个妇人——白迤逦。 月遍照挡住茅屋,善财无从追缉躲入屋中的轮儿。 但匍匐足边的迤逦,却是善财到手猎物。 “师兄的魔道中有贤妻幼女,若失一半,岂非如明月破镜,人间长恨?”善财的杀气在天灵穴上缓缓移动。“哦,差点忘记了,此女曾以人欲大法,害师兄连唾手可得的成佛果位亦不得不弃。想来我为师兄报仇,师兄心中定是痛快的了?” 迤逦紧闭双目,娇躯微颤,抿唇不发一言。 善财悠悠看住月遍照的面孔。 若那面孔有半分色变,他便稳操胜券。 但月遍照神色却真如月光遍照一般,万千变幻均由心出,他自不动如故。 “你若杀她,我便去幽冥救她回来。师弟不妨猜猜,地藏王菩萨是与你紫竹林交情深厚呢,还是与我师尊药师如来旧谊牢固?” “哈,哈。师兄果然痴情。小弟拜服。”善财淡淡进逼,“却不知若小弟灭她形神,叫她再无转生之机,师兄又要去同谁联这旧谊?” 月遍照忽然长笑。“小师弟,我看着你长大,你每当心下没底时便是如现在这般耍勇斗狠的样子。是,你大可以举手之间灭人神魂,凭紫竹林善财童子之威,天下几人能挡?但天道循环,此等重罪你就算牙一咬眼一闭甘心犯了,那也要看所换来的结果是否值得。直说无妨:许汉文的肉躯我虽答应看守,但以青蛇所布下之禁制之繁复,你一时三刻之间未必能够破解。而他所去不远,若感应到此地变故回头来寻你晦气,双方提前决战,你说,谁的赢面又会大些呢?” 善财似为他所说服,杀气一收。 但转瞬又炽烈起来。 “师兄如此长篇大论,看来心下没底的不止是小弟一人——” 手中紫芒如焰。 月遍照深深吸气,踏前一步。 月色忽然带着惨红,白日降临世间。 一时之间大气静止。天地无言。日月黯。星际沉。 白乳泉水瞬间停住流动,颗颗水滴中憋入了山崩地裂的力道,挽缰不发。 而整个涂山上下,八百里处,无一丝清风。三月天气,竟闷热如煮。 泉水炸开前一刻。 善财忽然仰天长笑。 “月师兄说得对,上天有好生之德,两败俱伤绝非圣道,亦难体天心。既如此,今日多谢师兄好茶好水招待,小弟他日再来拜会,告辞了!” 善财一秒也不耽搁,干脆利索地转身而去。 泉水悄然解冻。 迤逦自他手中软倒下来。 轮儿当先自茅屋中冲出。 “娘亲,娘亲,娘亲!” 迤逦颤抖双臂,拥住女儿。 “娘亲吓死轮儿了,那个大哥哥真坏!”轮儿紧紧勾着迤逦脖子,呜呜大哭。 迤逦抬头,越过轮儿背心,看住月遍照。 他高大沉默,当年初遇时那怎也看不清楚的面容,如此清晰,刻入心间。 “……刚才,你说的是真的么?”迤逦哽咽了半下,收肃心情,轻声问道。 “什么真的假的?”月遍照嬉皮笑脸,一派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无辜色相。 “若我死了,你真会为我,下幽冥要人?” “你死看看便知。” “那……”迤逦迟疑,“你,真不再怪我当年以人欲大法,诱你不能成佛之事了?” “当着女儿,说这些干啥。” 月遍照过来,抱起轮儿。“轮儿莫哭,好好做功课,好好修炼,将来就能保护你娘亲不被人欺负了,知道么?” 月遍照抱轮儿入屋。 忽然回头,“——若我心中无欲无爱,你就算练那劳什子大法练到死,又岂能阻我一刻?还不明白么,傻小蛇。” 迤逦呆立片刻,终于破涕为笑。 “谁傻啊,死老头子,你还没跟我说你先前死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 “还能去哪儿,你都答应人家七世为奴了,我是你男人,难道不得帮你分担些,去看着那坨肉躯啊……” 嘟嘟囔囔间,白乳泉侧,天际放晴。 (2) 晋阳客栈。 戚宝山出门去买吃食,吴媚不知去向,许仕林一人留在房中。 掌中圣贤书读之无味。所有义理文字,儒家经典,许仕林过目一遍,不仅可以熟读倒背,甚至于连所谓的微言大义,写下这些文字之人所想要表达的种种细微深浅,甚至于当时的朝堂草莽,成败兴衰,都如浮云过眼,了然于心。 许仕林站在窗口,看繁华东京的街市之上,人来人往。 多年来纠结于心的那种怅然若失的感受,在汴梁的连串变故中似乎远去了几日,此刻却以从未有过的强横态度,霸占住许仕林的一切思绪。 而千千结中的索引,就是吴媚的一双俏目。 眼头圆润,眼角微勾,瞳仁是幽黑幽黑的黑色,旁边的白色里晕着若有若无的浅蓝。 眼神很坚定。似有多少机巧谋略都沉如飞花散去,最终浮上来那种一心一意的坚定。 难道所谓的“一见钟情”便是如此?——许仕林喃喃自问。 但却又似有什么重要的线索,被遗留在空茫的思维海内。 但错过的真只是线索而已? 楼下一阵喧哗。 几个侍卫模样的男子冲进了客店,嗓子嚷得震天。 “有没有陌生的俊俏儒生投店?” “这,小店每日来往客人无数……” 店家正斡旋。 换了戚宝山玄色短衫的许仕林淡定地从那几个男子身边走过,从后面的便门出了客栈。 后巷僻静,人烟稀少。只有几个挑夫靠坐在不远处休息。 许仕林望了眼四周,确定无事,正松了口气,却忽然又屏息当场—— 为首的挑夫摘下头上毡帽,向着许仕林走来。 其余几个挑夫各自错落而站,堵住了小巷的各个方位,纵使神仙在世,亦插翅难飞。 “你们是何人?” 许仕林按捺心中不安,镇定发问。 却换来为首挑夫的惊诧、哀怨与失望—— “林弟,你,你,你……你果然不认识我了!” 许仕林不由起了层鸡栗。 “阁下堂堂七尺男儿,何必做此小儿女情态说话……在下乃杭州府解元许仕林,阁下有何指教?” 扮作挑夫的赵似真真一愣。 “小,小儿女情态?这又如何,当年我们在瑟楼里不就是一对你侬我侬的小儿女嘛!”他哀怨地看着许仕林。“林弟你竟长得比我还高了,但还是一样的雪肤花貌,风致动人……你可知我想了你快要十年,所谓一夜恩情,永世难忘……” 许仕林睁大眼睛,神态窘迫。 “阁下且慢,在下少年时曾患病失却当时记忆是真。但什么雪肤花貌风致动人之类,阁下切莫再开玩笑了。就算我不记得从前曾与阁下相识,但总无可能身为女子吧?” “虽非女子,但娈童跟女子有差很多么?”赵似委屈地看住仕林。 仕林大震,怒意上眉。 “我看阁下是认错人了!抱歉,我尚有好友未归,请贵属让一让道,这光天化日之下,堵截士子,若惊动官府惹来误会,总与双方都有所不便,请了!” 许仕林羞恼之间,看他几个从人均暗藏兵器,亦不能强闯,只是对峙在巷中。 赵似却只是痴痴看着许仕林,毫无动作。半晌才道,“林弟你如今样子虽没那么像女子了,但一嗔一怒之间,却更有一分英挺俊朗,真真好看,比皇兄的什么皇后婕妤的都好看太多啦!” “皇后婕妤?”许仕林心内一紧。“颠三倒四,阁下究竟何人,意欲何为?” 赵似毫不在意。“哦,我想起来了,林弟你当年亦不知道小王的身份……既然你说你忘记了当年之事,那我们从头开始又何妨?我叫赵似,乃是当今天子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封为简王。当年你叫我简哥哥的……真全忘了么?琴瑟双楼,花港观鱼,平湖秋月,西湖雪晴,都不记得了吗?” 许仕林嗤笑一声,刚想反驳,却忽然凝眉。 “你说……你说什么?” “我说我叫赵似……” “最后,最后那几个字,可否再说一次?” “最后?”赵似迷惑地看身后侍卫,“最后小王说了啥?” 一个侍卫低声提醒,“殿下最后说了‘都不记得了吗?’” “不是那个。”许仕林面色显出苍白。 “哦,琴瑟双楼,花港观鱼,平湖秋月,西湖雪晴——这几句是小王回京后写给母后看的游记中提及的,颇有文采吧?林弟当年在书院之内你的功课总是最佳,现今果然当了我大宋的解元,小王绝不会看错人的……说来奇怪,当年你究竟为什么白日念书,晚上在瑟楼做小倌呢?是谋取学资么?……林弟真是可怜人。如今小王终于寻见了你,我们再不分开……” 赵似啰嗦一堆,却惊见许仕林生生软倒晕厥了过去。 “林弟,林弟!快,快救人啊!” 许仕林眼前一幕一幕景象如浮云掠过。 雪晴……为何听到这两个字时,会觉得如此熟悉?